生活实录|穿马扎绳的老人

文|张维明

于老汉坐在巷口的老地方，嘴里叼着一根烟，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。马扎旁边，放着那个装工具的红色提兜——一个原本装酒的旧袋子。紧挨着的还有一个黑塑料袋，系着的扣子还没解开。

不远处商铺门口空闲处的树荫下，一溜摆着两个扑克摊、一个象棋摊。每个摊子都围了一圈闲人。只要马路上没有汽车驶过，清脆的甩扑克声和象棋的落子声就传过来。

我跟老汉打招呼：“这会儿没有活？”

“闲着，吃烟，引躁。”老汉哈哈一笑，说：“他们打扑克下棋是引躁，我穿马扎子是引躁，吃烟也是引躁。”“引躁”是一句方言，有排解寂寞无聊和消遣的意思。

这两年，我多次在他的摊子前驻足，虽然每次都时间不长，问答也不过三言两语，“引躁”一词却一直在耳畔萦绕，这词就像一根线似的，把我多次和老汉简短交谈的零碎片段给连接成了一个短篇。

老汉今年81岁，西南山里人。几年前老伴走了，儿子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，就接他到城里和自己一块住。

一个在山里种了一辈子庄稼的老庄户，乍住到高楼上，感觉要多别扭有多别扭。儿子儿媳上了班，他在家里闲得慌、闷得慌，每天吃了饭，就提着马扎子下楼，蹲在小区外打扑克、下象棋的摊子前看热闹。

一天，一个打扑克的老头的马扎子绳断了，嚷嚷着不知道哪里有穿马扎绳的。于老汉一听，心动手痒，说你买好绳子，我试试。过了几天，当众就把马扎绳穿好了。

众人一问才知道老于心灵手巧，会石匠、泥瓦匠，会扎纸草……穿马扎绳不过是小菜一碟，十五六岁就干得很熟练了。

从此，不断有人拿着坐坏了的马扎让他给穿绳，他也乐意帮忙。口口相传，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这里有一个穿马扎绳的于老汉。有人甚至刚买了新马扎，嫌绳子是塑料的，易老化，不结实，就拿来让于老汉重新穿新的。

“儿子不乐意，劝我好好歇着，别自找累受。我说就是引躁，由着性子做，累不着。多动动手动动脑，人家说可以防止老年痴呆。”

“后来找的人越来越多，旁边的老伙计们说，你年纪大了，义务干，找你的也不好意思，还是收点钱，两边都好。听了大伙的意见，我就收费了。”

什么价格？

“用我的绳，十五个眼的，一个五元；十三个眼的，四元。自带绳子，三元和两元。”

穿一个马扎，花费近一小时。有人说不到一支冰糕钱，太便宜。老汉说，够自己一天吃馒头的钱，可以了。

“不图挣钱，图个引躁。”这一引躁，就是四年多。巷口的这块空闲处，成了老汉的固定阵地。

和于老汉闲聊，零零碎碎地，还让我长了不少关于马扎的知识。

譬如做马扎的木料，老汉告诉我，过去农村人最喜爱的是用枣木做的马扎，不加颜色不上漆，自然红，坐上几年，油光泛亮。上好的枣木料做的马扎，有传坐几辈子的，传家宝似的。不过，枣木也有缺点，它硬，但是少筋、脆，容易断裂。如果木料上有疤，必定早断。现在市场上卖的马扎大部分是洋槐木料，这种木头有韧性、结实，价格便宜。

至于现在很受推崇的作为礼品赠送的红木马扎，老汉摇着头说，档次是高，价格太高了。关键是名曰红木，大部分是冒充的。

至于穿马扎的绳子，老汉说，过去讲究的都是用牛皮条，结实光滑，坐着舒服。但牛皮的怕折叠、怕雨淋。不讲究的，用麻绳，也得用好麻，还得是三股搓的，不然不禁坐。

他现在用的一种窄带子，大约有一厘米半宽，黑色，本是做拉链用的。老汉用手扯给我看，说这种带子结实得很，是专门批发的，价格便宜。现在来找他的，基本没有自带绳子的，都是用他这种带子。

但是，也有例外。一天，我发现老汉正用一种淡绿色的带子穿马扎，就问他怎么换了这种颜色的，老汉叹口气说，一个顾客要求用颜色新鲜一些的带子，他一时买不到，两个马扎在他家里放了二十多天了，昨天孩子才从网上买了一些新鲜颜色的带子来。

老汉说，你看看，这种带子又薄又窄，论结实，比黑色的那种差多了，不过，有人就喜欢这样的，没办法！

多次听老汉夸赞儿子儿媳孝顺、孙子孙女出息。看得出，老汉的晚年是幸福的。但穿马扎绳，让老汉衣食无忧的晚年生活过得更充实、更快乐了。

闲暇无忧，本是一种令世人追求的奢侈品，可当它过于丰裕时，如何来消费，就成了一个大问题。不得不说，于老汉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庄户人，但在这一方面，又是一个令我佩服的极具生活智慧的人。

过了一个多小时，等我原路返回路过于老汉的摊子时，见他正忙着，地上放着几把待穿的马扎，手里的一把穿了快一半了。我没急事，索性站下看热闹。

他那不多的几样工具都搁在地上，随手拿放。剪刀、水果刀、环锥、老虎钳子、锤子各一，穿带子的长针，弯弯的，双股，银光闪闪，不像是一般的铁丝。一问，才知道是他自己用织毛衣的长针自制的。

他每穿好几道绳，就停下来，两手掐着一根带子，把马扎两头都量一量，调整松紧度。老汉说，两头一样宽，这是最重要的，千万不能弄成一头宽一头窄了。

一会儿，一把马扎终于穿好了。老汉把马扎折叠了几次，非常满意地往地上一放说：好了！赶快上厕所去！起身奔公厕而去，腿脚轻便，一点不像八十多岁的老人。

一会儿，老汉回来了，手里提着刚捡的一个近一米长的塑料喇叭，红黄绿三节。他一边走，一边摇头晃脑把喇叭吹得呜呜响，“哈哈，这么好的喇叭，就扔到垃圾桶里不要了。现在的年轻人！”

“你就吹这喇叭做广告吧！”有人打趣说。

“你还别说，过去进村招揽买卖的，都得弄出点动静来。货郎摇货郎鼓，卖豆腐的敲梆子，铁匠支上炉先叮叮当当敲一会儿响锤……咱这活还不值得吹喇叭，不过是引躁。”

他把喇叭放到地上，又忙活起来。

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从他身后蹑手蹑脚地走过来，悄悄抓起喇叭，呜呜吹了两声，然后扔下喇叭，扭头就跑。

老汉大声喊道：“吹吧吹吧，别跑别跑！小心别跌倒了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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